【编者按】
不一样的风采,是湘江激浪淬出的肝胆,敢为天下先的豪迈在杯底沉浮;
不一样的热情,是洞庭烟雨酿就的浓烈,滚烫的江湖气概碰出星火万千;
不一样的胆魄,是衡岳松涛磨砺的锋芒,三碗过岗仍笑指乾坤倒悬;
不一样的真挚,是桃花源里封存的月光,倾尽一坛便是掏心见肺的诺言;
不一样的洒脱,是武陵酒香浸透的脊梁,醉倒也不忘把日月扛在双肩!
——湖南人的酒,喝的是山水基因里的烈性,品的是岁月熬煮的血性。即日起,红网推出《天下湖南人,喝酒喝武陵》专栏,各行各届代表撰文发声,诠释他(她)对武陵酒的热爱。

黄昏,薄雾轻笼,船在滔滔流水中逆行,水之盈盈与绿之葳蕤彰显着盛夏之渺渺气象。南方夏季充沛的雨水集注河流,秦溪水之恣肆,淹没了岸边的花草树木,不时浸入林中。疯长的杂木把水分举向空中,乌云一样升起。于是,行船便有一种陷落的感觉。
高温随太阳落山,如蝉鸣渐渐失去劲头,暮色似旧年晦暗的记忆,水面薄薄的凉气浮动于暧昧不明的瞬息。这是汨罗江边长大的我所熟悉的昼夜交替时分,飞虫狂舞,夜色渐浓,弥漫的气息便是夏的味道。
在五柳码头上船,并非赶一程夜路,而是参与一场集体的“梦游”。参与者不只有人,还有这沉沉夜色里的河流、村庄、正在灌浆的稻穗、两岸密集的树林与牛、羊、猪、飞鸟、鱼、虫等等。
这场以《桃花源记》为题的梦游并非始于今日。南蛮之地武陵,北宋乾德元年(963)在此立县即以“桃源”命名,那时的人就已不满足于臆想,其冲动在于沅水两岸如陶文所写历历在目的山水,更在于人心所向。人们依山傍水修建起桃源观和亭台。明代有桃花观、渊明祠等庞大建筑群,沿山麓修筑了石板小路。清代则继续扩建。今人在历代遗址上又重新规划和修复。一代又一代人以桃花源为梦,努力地把陶渊明的文章实体化、在地化,把武陵之地经营成桃花源一样的人境,虽历经兵燹与自然之灾,仍然屡毁屡建。这样的用心并非只为旅游,而是一种文化心结,一种对隐逸文化与理想的追寻。
秦溪左岸,遍种桃花,进秦人洞,“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”,阡陌与村落如此忠实原文,既让人恍惚又令人质疑。每个人无不带着自己心中的桃花源而来,于是,游园就有了印证与寻找破绽的冲动。
一个文学典故千年追梦的过程使桃源成为了隐逸的象征,其本身足以成为一道人文景观。陶渊明是否到过这里其实不是特别重要了。他的《桃花源记》写的也许是想象中的一个地方,但他的想象选择了武陵——晋太元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。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。
的确,那个时期,此地属武陵郡,人称武陵蛮、五溪蛮,武陵郡与西南少数民族毗邻,以农耕、狩猎为生,刀耕火种,自由散漫,是中原王朝边缘的“化外之地”。朝廷在此的控制力十分薄弱,当地豪族甚至可与官府较量。东晋末年,武陵蛮曾趁桓玄之乱起事,加上孙恩起义,这里便出现了“桃花源”式的避世现象。
武陵郡巴山楚水,景多崇秀,溪峒如织,竹木葱郁,沅水、澧水奔流,“沅有芷兮澧有兰”,当年屈原流放至此,白芷兰草随处可见,考古发现,这里极可能是他祖先的封地。山中朱砂耀目、茶油飘香,地方“多漆、蜜、丹沙”(《后汉书》),民间信鬼好巫。这样一个“避秦之地”便成了隐逸山林的理想去处,不少北方士族迁徙到此,武陵渐渐有了隐逸之名,甚至成了隐逸的代名词。
陶渊明的挚友刘遗民曾任武陵太守(《佛祖统传》《江西通志》对此均有记载),但他是否担任太守一职,此事颇有争议,即使他没来武陵任职,却传闻他来了,本身就说明世人关注武陵与隐逸有关。因为刘遗民是位隐士,本名刘程之,自号遗民,后隐居庐山。陶渊明的《和刘柴桑》就是写给他的,“山泽久见招,胡事乃踌躇?”开篇即写刘遗民招他一起去隐居之事。
陶渊明写《桃花源记》,想象一个避秦之地,很自然地会想到武陵,甚至可能因听说武陵而激发了创作灵感。“武陵人”一出,就有了隐逸之风。一条溪水的尽头,经一洞见隔世之景,这样的地理地貌在桃源并非鲜见。

千年以降,“桃花源记”已非一篇文章,它成为了一种社会理想和生活的象征,表现出了人性中与现实社会疏离的本能。回归田园是人的终极梦想,是人的精神幻想与白日梦。“乃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,便是与现实的疏远、脱离,对不被外人打扰的安宁自在生活的向往。这种向往非经历人世坎坷而生,而是与生俱来。我读大学的时候,就曾萌生过隐逸的愿望,读有关隐逸的诗文有着强烈的共鸣。每个人面对喧嚣、面对自身与别人的关系,都会有不适之感,隐逸就是对生命主体性的维护,是对自由的渴望。
而“咸来问讯”与“设酒杀鸡作食”“余人各复延至其家,皆出酒食”,表达的是情义和友爱。它与基督教对天堂的描绘类似,就是人与人的相互关怀。
爱也是人的天性,却被社会压抑、扭曲。记得小时候,我们村庄连尔居来了外人,也是这样“咸来问讯”,人们非常乐意请外人到自己家里来坐,这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。“设酒杀鸡作食”,只有亲戚朋友来了才这样做,大家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让给客人吃。请毫不相干的外人吃饭也不是没有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我的父亲跟同村的一个人去邻县湘阴买猪崽,他们凭一个村名和姓名便问了去。时近午时,路过一户人家,父亲向女主人打听,这位妇女立即起身,请他们进屋,沏了芝麻豆子茶,说,你们坐,我去做饭。吃过饭,父亲要去看猪崽。女人告诉他,卖猪崽的人家还要往前走。这样的古道热肠让父亲误以为她家就是卖猪崽的人家。
几十年过去,如今连尔居来了外人就如城里的路人一样,早已无人“问讯”。
武陵现在叫常德,它以善德文化著称,其名来自老子《道德经》的“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”。常德与我老家岳阳相隔一个洞庭湖,一个湖西一个湖东,文化与习俗既相似又迥异,我们喝芝麻豆子茶,他们喝擂茶。常德人爱吃钵子菜,冬天桌子上架起几炉火,大有“红泥小火炉”的味道,待客的隆重就看钵子的数量。他们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,自然也懂得酿好酒。常德人的性格耿直、硬朗,有北方人大大咧咧的一面,方言也有北方的卷舌音,这与北方移民不无关系。桃源县还有两个维吾尔族的乡镇。
在桃花源里喝酒是人生一大快事。常德的武陵王酒可与茅台媲美,当茅台和武陵王酒一起摆上宴席,众多文人竟无人区分得出。事实上,在全国性权威机构盲评中,武陵王酒曾三次夺冠,其酱香优雅、柔和、醇厚而回甘,有一股淡淡的焦香。这焦香来自这片山水、气候,也来自远古的酿酒传统,来自酿酒者的制曲和堆积温度高一点、曲药比例超一点、取酒轮次多一点、存储时间久一点。宾主举杯之际,我即挥毫写下“一梦桃花源,欲醉武陵酒”。
文人好酒,陶渊明算得上佼佼者,他自己就爱酿酒。相传他酿酒不太讲究,有一位郡将前来探望,正当酒熟时,陶渊明顺手取下头上的葛巾漉酒,漉完之后,又将葛巾罩在头上,然后来接待客人。
颜延之出为始安太守,路过寻阳,与陶渊明酣饮致醉,据说他留下一笔钱,陶渊明把它全都送到了酒家,方便他自己以后来取酒。有人前来拜访,陶渊明会以酒相待。他若先醉就对客人说:我醉了想睡了,你离开吧。
陶渊明好酒成就了他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创作饮酒诗的诗人之美名,如《饮酒二十首》《述酒》《止酒》《连雨独饮》等,正是饮酒写出了他的田园生活,表现出他放达的不受礼乐制度束缚的自由精神,还有他对自然、人生和社会的感怀与思考。
他“性本爱丘山”,一生眷念田园,“心念山泽居”,看到树荫、遇上凉风都无比喜悦,“见树木交荫,时鸟变声,亦复欢然有喜”。夏天,“北窗下卧,遇凉风暂至,自谓是羲皇上人”。这都是人的天性,是人亲近自然的诗意描写。陶渊明把隐逸升华到诗意人生,把自然和乡村生活上升为一种人生哲学。
秦溪是一条小河,在五柳码头不远处汇入浩荡的沅江。如墨的夜晚,岸上有朗朗读书声传来,河边牧羊的老人、游戏中的儿童、桃树下挎竹篮子的少女都在灯光里出现。奔腾的河水哗哗作响,摇动着船身,惊飞的夜鸟叫几声,消失在树林后面。
突然,一阵狗吠,一栋房屋的灯亮了起来,一个叫小桃的人梦话一样告诉妻子:“我听说,今天来了一个外人。”第二栋房屋又亮起了灯,主人是小桃的父母,他们的对话依然是听说来了一个外人,这个消息来自小桃,他们认为这太不像话,父亲出门要去教训他。第三户传来了一个小孩的声音:“小桃说,来了一个外人。”父母训斥孩子瞎说、撒谎,这里与世隔绝,哪来的外人!一户接一户灯亮又灯灭,都在说着一个外人,外人又引起了各种猜测,不同的猜测透露了他们不一样的生活情状……
“外人”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象征,是与世隔绝的村庄最重大的事件。这让我想起岭南罗定和黔西南兴义的两个村庄,那里与《桃花源记》描写的地形酷似,百年或数百年隐逸的生活,外人的到来成了全村人关注的中心。深入其中,我体悟到了人的一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欲念,有人把满足欲望当作享受,有人视作折磨,它们却如烟云般缥缈。隐世者把人的欲望降到了最低,于是平淡而从容的生活降临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与大地星空为伍,只关心天时地利。
秦溪把我带入了一段模糊时空,迎面而来的少女,面容姣好,她盈盈一笑,从船头递给我一杯擂茶,旋即又消失在河面的夜色中。鱼儿在水面翻出浪花,只闻水花声。
岸上送亲的队伍在哭嫁歌中迤逦而行,随灯光而来,又随灯光倏去。这是一种大地艺术吧。艺术就是一种精神梦游。我的想象水一样漫漶,快慰而又惆怅。
夜的寂静像划开的水一样复原,秦溪码头出现了。虚实不再混淆,我们上岸,乘车而归,一路无言。
作者:熊育群
来源:红网
作者:熊育群
编辑:李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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